1城破(1/1)
晏云思放下手中密信,轻叹一声。
起身走到窗前,皎皎明月依旧无言悬于中天,如一只静观人间的冷眼。他望着出神,不觉又叹了一声。
明月常有,他却看不到几次了。
夜风穿过窗棂,将如豆烛火吹得摇曳不定,夜蛾振翅绕着忽明忽灭的焰心执着不倦,晏云思凝视着它,拿过琉璃灯罩盖在油灯上。
“生命倏忽即逝,何苦要自寻死路。我保不了许多人,就给你留条生路吧......”
夜已过半,收起桌上笔墨纸砚刚准备吹灯休息,忽听屋外管家声音苍苍:“公子,徐武备求见。”
晏云思停下动作快步上前打开房门,只见徐子然已候在门外了。
他讶然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徐子然往手心里呵了口暖气:“快让我进去,天凉,夜里降了露水,从草丛中穿过来衣裳都打湿了。”
云思对管家道:“你快去休息吧。”说着将徐子然让了进来。
来人也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地道:“事已至此,你仍打算守在这里?你该知道叛军一旦攻进来,以你的身份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晏云思无奈一笑:“我的境况我自己清楚,你何必特意再来提醒一遭?”
“我是赶着时间过来的,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走?你若改了主意现在还来得及!天子都跑了,留下一座空城,你还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国虽破,不可屈,这是我一早就决定好的,纵然身死于此,我这一生也算无愧天下了。”晏云思微微有些疲倦,“你既然决定要走,不如快些动身,拖一刻危险就大一分。”
“云思!”徐子然急切地恳求,“我知道你想殉国,但这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我和你相识十多年,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寻死!你跟我走,我们稳定下来再从长计议,难道不比你枉死敌军之手要强?”
晏云思安抚地轻拍着他的手,语气温和却决绝:“你我既相识十数年,就该知道我绝不会更改自己的决定。二十四年,生于斯长于斯,如何割舍得下?陛下在位时昏庸无为,我身为一朝命官却未能安定天下,而今国已非国,家亦无家,我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陛下出逃,太子下落不明,这朝廷总要有人问罪于苍生的。”
徐子然久久注视着他,见他目光清澈坚定,终究只得凄然一笑:“我明白了。是我徐子然对不住你,愧对自幼相识相伴之情。今夜一别来生再见,倘若苍天有眼将来让我大历灭了这乱臣贼子,再来殉你。”
他起身,深深地向晏云思行了一礼,云思扶住他的肩头,低声道:“快去吧。”
送出门时徐子然忽又回头向他望去,月下晏云思衣衫单薄,描摹出身姿清隽如簌簌修竹,衣袖于风中翩然若飞,却又如月光般仿若一触即碎。
他知道,这将是此生他看向云思的最后一眼。
叛军比想象中来得要快,曾经歌舞不休繁华昌盛的都城而今家家门户紧闭,十室九空,只余跋涉不动的老幼惶惶于终日。
天子匆忙西逃丧生于敌军之手,如骤然崩裂的最后一根弦。
一路北上的这只造反的队伍曾经并不是最为强大的,五六年前却异军突起,转眼便将其余叛军吞噬殆尽。而朝廷依旧歌舞不休,天子沉迷论道不敢作战,生生逼死顽抗的将军,此后人心大散,再无力与叛军相抗。
凌霄……
晏云思再次念着这自号大虞皇帝的人的姓名,苦笑着想,这人的名字果然没有取错,竟生生颠覆了整个天地。
城破那天正是霜降,云思随残存的将士登临城墙之上,遥望大军如黑云压境般踏尘飞驰而来。
马蹄声如阵阵惊雷,他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军况,恍若间竟想到被点为探花的那年暮春,春夕宴上凤箫声动,舞女裙摆如流云薄雾。而忽然间似乎一切消散,只听鼓声磅礴浑厚,似乎要击破那宴会繁乐生生撕个粉碎。
奇迹般的,那天宴上的鼓声在他心中盘旋了七年,从未忘却,而今记忆中从未失色的鼓擂伴随着马蹄惊动再次如铺天浪潮般席卷而来,将一颗心震得发痛。
他将在此宣告投降,亲自大开城门将覆了江山的铁蹄迎入一国都城之中。
大军沉默地驻足于城门之下,晏云思深深吐出一口气,右手凌空一挥,决然道:“开城门!”
命令层层传下,厚重古老的城门缓缓打开,这里曾日日吞吐着出入的人群,牢牢守护着大历至高无上的一群人,而今却屈辱地迎来踏破江山的铁骑。
这是他一早便和叛军商议的结果。
依旧驻留城中的残兵败将根本无力作出任何抵抗,奋死搏杀也不过妄丢性命。叛军入主京城已是必得之势。
以打开城门为条件,要求叛军不得残害百姓,这是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晏云思遥望着城下巨龙般盘踞的军队,为首之人手持长枪驱马上前。隔得太远他看不到那人的面容,但他知道那就是凌霄。
便以此作为谢礼吧,他想。
交易达成之时他已然沦为罪臣,以这身白衣殉国,也算对得起曾经老师的教导。
他上前一步,登上最高处的城墙,带着满心疲倦向下倒去,任由失重感将自己裹挟。
苦苦支撑七年,心力交瘁七年,终究是有个了结。
他在期待着坠入地狱。
醒来时云思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自己仍旧身处人间。
自城墙上向下倒去的一瞬间却忽然被人牢牢捉住,生生将他制下,他心中大震,惊异地向身侧那人看去,却在目光捕捉到那人的一瞬间后颈剧痛,已然昏倒。
他很快意识到有人在他身边安插了细作,可是谁预测到他意欲殉国,又要将他拦在人世?
云思勉强起身环顾四周,这里是天牢,可偌大的牢房之间却似乎只关押了他一个人。身上依然是城破那天的白衣,只是染了污渍,不复之前的洁白如云。
一日三餐皆有人送饭,与寻常牢狱冷硬粗糙的饭食不同,送来的却依旧温热,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精心烹饪。
晏云思却只是看了一眼,便安静地坐在角落处,未曾碰过一下。
整整三天滴水未进,牢房内阴冷潮湿,他已时不时陷入昏迷之中,却依然决绝地不肯吃下一口饭。
终于除了送饭的狱卒外来了一人,强硬地将饭食灌入口中,不肯吃饭便灌汤,不肯喝汤便喂水,哪怕洒得一身肮脏也要把饭逼得他咽下去。
那人身形高大健朗,伸手一捉便将他禁锢在怀中,晏云思拼命地挣扎着也没能看到他的容貌。
终于将饭灌了下去,那人冷笑一声,将他扔在地上便拂衣离去了。
有人下了死命令。看管他的狱卒不敢冒犯,他不肯吃,狱卒就跪在地上颤声哀求,磕下一个头,他不应声,便颤抖着掏出匕首剁下自己的一根手指。
血腥味瞬间弥漫,将云思逼得几欲作呕。
再磕下一个头,便又剁下一根手指。
手指剁完了,匕首插入的就是胸口。
晏云思终究无法眼睁睁看着狱卒平白死在自己面前,终于还是忍着屈辱吃下了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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