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新友故交(1/8)

    河中郡为产粮大地,今年入冬后却只下了寥寥薄雪,便有谣言四起,当今皇帝得位不正,苍天震怒,故施以惩戒,民间甚至有童谣传唱,认贼作父,弑君夺位之人岂堪为王。

    凌霄当年不过仓皇出逃的难民,投靠当时地界上一方霸主江万里,后认其为义父,由江万里授意娶其长女江映黎,本欲将这柄利刃掌控于手,却不料凌霄一步步杀父夺权,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各地隐有动乱之象,司天台夜观天象回禀天子,东方星象有异,黑云掩月,有小人意图惑乱民心。

    凌霄昭告天下封独子为太子,立其生母江映黎为贵妃,数日后河中大雪,谣言不攻自破。

    将近年关,各处皆忙得不可开交,云思亦许久未曾见到凌霄。

    他与皇帝的暧昧传闻在茶坊间隐隐流传,只是无人敢声张。他却只是一副安然自得的模样,平日里依旧进退有礼,治下之人倒也不好再对他多加揣测。

    一日休沐,云思一早吩咐了府中备下马车,去往京郊山中小寺礼佛。

    山寺香火算不得鼎盛,冬日里更显寥落,却是他常去之处。多年前与友人于寺中游玩,少年人许愿也不肯去求个签,正经给佛祖磕个头,只是对着那山桃花嘻嘻哈哈地你一句我一句。后来人渐渐散了,那里却成了他静心之处。

    战火四起,出世之地亦难幸免,他也许久不曾踏足郊外了。

    出门时临近中午,田期一再嘱咐,恐他受了寒,云思在他跟前只能敷衍地应付,好容易出了门,路上却听一阵喧闹,啼哭叫骂夹杂。

    马匹骤然长嘶。车子一斜停在了路旁。

    云思问道:“出了什么事?”

    马夫的声音隔着车厢传来:“大人,方才有一女子迎着马车扑倒在路上,马匹因此受了惊吓。”

    好端端地怎么会有人寻死?

    晏云思拨开车帘,只见路旁远远地围了一堆人,撕开一个口子,便是那女子硬闯出来的缺口,而其中挥着马鞭耀武扬威的正是李霜风。

    他皱了皱眉,方欲开口,便听李霜风喝道:“你算是什么东西,敢来管你爷爷我的事!拿着俸禄给人做奴才,竟也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起来了?”

    地上的女孩啜泣道:“大人,您别管我了,原是我家中私事,大人仗义执言在下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拖累于您。”

    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宽慰道:“你不要担心,青天之下岂容这等纨绔猖狂。”

    云思心中咯噔一下,这人却是姜华,不知他怎和李霜风起了争执。

    他扬声道:“在下不曾听闻,礼义二字何时以官阶论了,李校尉可否指点一二?”

    李霜风脸色微变,只见马车上下来一人,挡在姜华和那女子身前,身姿清弱,白狐大氅围得严严实实,似极是畏寒。

    “晏大人身子可是好些了,如今也下得来床了?”李霜风挑眉,“晏大人体弱,陛下如此体贴,怎舍得让您孤身出门了呢?”

    晏云思自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陛下恩泽万民,你我皆食君之禄,自当为陛下分忧,怎好逞功邀宠,令陛下费心。李校尉这话,在下倒不明白了。”

    他扶起地上的女孩,柔声道:“别怕,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女孩不过十四五的年纪,眼中噙泪,强压下颤声:“回大人,我父亲曾为将军夫人侍弄花草,因此见过李公子一面,前几日父亲染病去世,他便声称父亲曾将我以十两银子卖与李公子,非要逼我嫁他为妾。”

    “既然如此,李校尉可有卖身契?”晏云思问道。

    他的身份毕竟与姜华不同,李霜风纵然自恃家世,也只能收了猖狂架势,道:“那是自然。”

    说罢一扬手:“把卖身契给晏大人瞧瞧!”

    身后姜华嘀咕道:“有你不早拿出来。”

    云思微微侧身瞥他一眼。

    接过卖身契仔细查看一番,云思点头道:“确是载明,将孟女卖与李公子为妾。”

    李霜风冷哼一声:“有晏大人为证,孟绮,你还敢抵赖?”

    孟绮抽泣道:“大人明察,小女早已有婚配,父亲生性仁厚良善,又怎会贪图十两银子将我卖与他?”

    晏云思又问:“这卖身契是一年前写定的?”

    李霜风道:“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晏大人眼花了不成?”

    “既如此,李公子也当知道,这纸乃草绢制成,年岁越久,浸墨越深,经年不腐。可这卖身契上笔墨仍新,纸上之字绝非一年前所写。在下府中恰有去年以草绢徽墨誊写的文章,李校尉若不信,命人取来一看便知。”云思微笑道,“这纸契约可做不得数,李校尉莫不是被下人蒙骗了?”

    “你——”李霜风怒不可遏,“晏云思,你一定要插手我的事?别忘了我父亲是谁!”

    晏云思却只是拿手帕为身后的孟绮轻轻擦净眼泪,轻柔地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

    他将手帕塞到孟绮手中,转身对李霜风道:“在下只知道天子下诏,凡为官者皆以律治下,侯贵犯法,与庶民同罪。李公子若心有不服,大可在陛下面前禀明原由,到时陛下自有决断。”

    李霜风握紧了马鞭,恨道:“别以为仗着现在有圣上宠爱便敢跟我叫板,一个以色媚主的男人,我看你能风光几时!”

    晏云思只是向他行一礼:“劳您挂念。”

    姜华却脸色微变,想要说什么,又沉默下来。

    李霜风最后冷笑一声,率人离开了,远远看热闹的人群便也散了。

    孟绮握着帕子,有些紧张:“大人……”

    晏云思道:“不必担心他再找你麻烦,你家在哪,我让人送你回去。”

    孟绮黯然道:“哪还有家,父亲走后,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云思与姜华对视一眼,叹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父母岂愿见你自怨自伤?”

    他解下荷包递给她:“先拿这钱安葬了父亲,若有什么难处,便来寻我,万万不可沉溺于伤痛之中。”

    孟绮本已止了哭,听他柔声安慰,不由又猛得哭出了声,边擦泪边抽抽噎噎地道:“多谢两位公子。”

    云思笑道:“我最看不得漂亮姑娘掉眼泪,若要谢我,只要笑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唤来车夫,交代妥当后将孟绮送回家中,便只余他与姜华二人。

    姜华沉默许久,终还是道:“多谢晏大人。”

    晏云思明知故问:“谢我什么?”

    姜华叹一声,道:“若非你解围,还不知要被李霜风难为成什么样。”

    云思只是一笑。

    姜华道:“您要去往何处?”

    “京郊山上,光善寺。只是——”他一摊手,故作抱怨“这桩事揽下来,我是身无分文了。”

    姜华便笑了:“在下身上倒还有薄银数两,大人若不嫌弃,便由在下作陪。”

    雇了马车往城外驶去,一路上喧闹不断,车内却是久久沉默。

    良久姜华才道:“你今日得罪了李霜风,他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晏云思不甚在意:“我倒巴不得他有那个本事。”

    姜华不解:“何意?”

    云思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没什么,他不敢动我,只是你恐怕会有麻烦。”

    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姜华却也是不在意的:“既然让我看见他欺男霸女,我定然做不到坐视不理。晏大人你遇到此事,难道会视若不见?”

    晏云思道:“今日是挡了我的道,我才管下这桩闲事,若是平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升斗小民与我何干?”

    姜华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我相信我的眼睛,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望向晏云思,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如方才护下孟绮般寸步不让。

    那与凌霄不容抗拒的占有欲完全不同,如春风涤荡而过,却让人不由败下阵来。晏云思移开视线,自己都没发觉竟如此放松下来,藏着隐隐的笑意,叹道:“好吧!”

    不久到了半山腰,下了马车姜华抱怨道:“哎呦我这老骨头,怎么走得动路。”

    云思失笑。

    寒风料峭奔袭入怀,身边人叽叽喳喳,竟也不觉得冷了。

    沿寒山小径入了寺中,只见苍郁松柏落了层雪,映衬着空寂寺院。脚步停下,寥落清旷得只闻雪压折竹声。

    晏云思停在这里,没再踏近一步。姜华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侧,终听他轻声道:“罢了……”

    山上落了雪,路便有些不好走,循着从前的足迹登上一处山坡,只见空茫茫一片雪地中藏着枯黄的野草,风声呜咽,冷寂如化外之地。

    云思寻到一处枯冢,拂去墓碑上的残雪与尘埃,其上却空无一字。

    若非他引着,姜华几乎分辨不出这简陋的坟墓。

    “这是——?”他忍不住问道。

    晏云思静默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才道:“一个……友人。许久不曾来看他,竟快要被这荒草吃了。其实我今日只是想去寺中静心,没想到路上遇到了你,想起他来,才临时起意来见见他。”

    姜华望着这冷清清的野坟,满肚子疑惑,想问为什么这人葬在荒郊野岭,为什么碑上空无一字,终于还是憋了回去。

    “对不起。”他忽然听到晏云思道。

    “啊、啊?”姜华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还是泥土里躺着的那人说话。

    晏云思道:“那日下朝后言语对你多有冒犯,并非我本意,我与你交情虽浅,但也从未将你认为是趋炎附势之人。”

    “哦……”姜华干笑,“那天也是我太急躁了。”

    晏云思抚摸冰凉的墓碑:“李霜风说我的话你也听到了,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劝告你一句,和我走得太近,或许会为自己招来祸端。”

    姜华却道:“我用眼睛看人,不是用耳朵听。”

    “倘若眼睛被蒙蔽了呢?”

    “我还有一颗心,只要遵循当时本心,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后悔。俯仰天地间,浩然无所愧。一生何其短,这是我唯一所求。”

    晏云思低着头轻笑:“谢谢。”

    姜华摸摸头脑勺:“这有什么。”

    “不,这对我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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